還記得
也是在這樣充滿愉悅氣氛的佳節前夕
家裡一樓的玄關
被兩旁火紅的聖誕紅
妝點出濃濃的聖誕氣息
雖然這不是我們佛教徒慶祝的節日
但家人,還是喜歡這種全家人一起歡度的團圓氣氛
所以家裡自然也不免俗套地
為聖誕節佈置著
那年我剛從五專畢業
開始在父親的公司工作
老家是一棟五層樓的透天厝
從小,我家四個小孩,就和奶奶一起住在二樓偌大的和式房
因為自己是家裡最小的小孩
和其他的兄姊年紀又相差甚遠
當哥哥姊姊們漸漸長大
紛紛擁有自己的房間時
只有我
家裡的老么
一直都是和奶奶,在這個和式房裡住著
當然心裡偶而也會抱怨
也希望自己可以擁有屬於自己的空間
但也許父母,另有他們的用意
希望我能多陪伴、照顧年邁的奶奶
但其實七十多歲的奶奶
身體還算硬朗
除了有糖尿病外
並沒有其他的毛病
也常和姑婆或是一起修行的同好
相約出國到處走走
那天,奶奶還是像往常一樣
和大家一起吃飯、看電視
約莫十點左右就去就寢
而我,正好有些工作要加班
回到家時
奶奶已經在休息了
我悄悄的回房間換了衣服
怕吵醒熟睡中的奶奶
洗好澡後,就直接上樓去看電視
一直到深夜十二點
從醫院上完小夜班的姊姊回到家
平常她小夜班回家後
奶奶總會在這時起身去上一次廁所
但這次奶奶卻沒有起來
姊姊起初也沒太在意
就先去浴室開始盥洗
一直到她洗好出來,奶奶依舊沒有動靜
這時姊姊開始起疑
便上前察看奶奶的狀況
這時在樓上客廳看電視的我
忽然聽見姊姊在二樓大聲的呼喊著爸媽
我和爸媽匆忙地從樓上跑到二樓
只見奶奶不醒人世的躺著
爸爸趕緊輕拍奶奶的臉頰
希望可以喚醒她
幾分鐘後,爸爸還是繼續叫著奶奶,只聽見奶奶微微的應了一聲
但還是沒有清醒過來
這時救護車已經到了
救護人員抬著擔架到樓上
大家七手八腳地幫忙把擔架抬下樓
在玄關處大家幫忙把擔架的輪子放下
調整好高度
將奶奶送上救護車
爸爸和姊姊隨著救護車一起到醫院
媽媽則先上樓打電話通知叔叔和姑姑們
而我,看著眼前玄關處
那一盆盆被擔架壓毀的聖誕紅
心裡,卻一直不斷地自責著
如果,我早一些發現奶奶的異狀
也許,一切都不會這樣
於是過節的氣氛
就隨著支離破碎的耶誕紅
一起消失在我的家中
一直都還記得那天夜裡的急診室
這麼多年過去了
依舊是我有生以來
見過最忙碌的一次
在等待醫生為奶奶找出病因和進行一連串的檢查之間
我們家屬,只能在診療室外焦急地等待著
醫生和護士不斷地在急診室裡來回穿梭著
而門口的救護車也駱驛不絕地接踵而至
只見護士不停地跟救護車的人員提醒:
『不是跟你們說我們這裡的急診已經滿了,不要再送來這裡了嗎?』
但是救護車,依然每隔一陣子還是一樣的載著病人而來
只見護士小姐不斷地重複著相同的話語
這時警車也來了
因為正被送進急診的男子
滿身是血地被兩個黑衣男子架著走了進來
他們清一色的黑色西裝和西褲
白色襯衫或白色T恤
腳上則穿著白色布鞋
那受傷的男子似乎是受了槍傷
他的白色襯衫已經整件被染成血紅
在胸口處有著多處明顯的彈痕傷口
送他進來的男子,腳上那雙白布鞋也沾滿了鮮血
那時,那位中彈的男子臉色已經發紫
只見醫護人員急忙地將他推進診療室急救著
外面的黑衣人士聚集得越來越多
開始用著當時的黑金剛大哥大找人來
一旁的小弟們也開始打著公共電話
用著黑話說著類似老大中槍,要哪些堂口的人快來
而警察也開始跟送人進來的黑衣人問話
似乎是這位老大和兄弟們飲酒作樂完
剛步出酒店門口
就被埋伏在附近的仇家殺手
近距離的開槍射殺
然後快速地乘坐機車逃逸
警察的話才問完
這時又有另外一台救護車開了過來
原本就已經忙得不可開交的醫護人員
還是重複著剛剛的話
要救護車別再來了
他們沒有床也沒有人手了!
這時一個不醒人世的男子被推了進來
護士不斷地拍打著他的臉頰,問著他的姓名
那人似乎是醒了但是遲遲都沒有回答護士的問題
護士不厭其煩地重複問著
『先生,你叫什麼名字?』
國語、台語不斷重複的問著
但那人還是沒有回應
他們開始找他身上的證件
這時護士好氣又好笑的罵著救護車的隨護人員
『吼!你們送一個日本人來,難怪都聽不懂我問他什麼!』
原來是一個喝醉酒的日本人,和人打架鬧事
被打得鼻青臉腫,醉得不醒人世地送來醫院
這時剛剛被槍擊男子的太太
大腹便便,匆忙地走進急診室
哭喊著她先生的名字
黑衣小弟們請醫護人員讓大嫂進診療室看中彈的大哥
只見綠色簾幕後面,婦人牽著男人的手
不斷的哭喊著
問著躺在血泊中的男人,他就這麼走了那她肚子裡的小孩怎麼辦?
這時護士從診療室出來
請我們家屬先幫忙辦理一些手續
等等要送奶奶去照X光和腦部超音波
護理站就在診療室旁
我爸媽在護理站填寫一些表格
而我們,只能在護理站前面的椅子或坐或站著地等候
這時從診療室裡,護士小姐推著已經中彈身亡的男子
要去照X光,等會好取出留在體肉的彈頭
護士就這麼的把病床停在我面前
然後去護理站拿東西
這時男子的臉和我的
大概只有不到一公尺的距離
那放大的瞳孔、發紫的面容和滿身的鮮血
到現在還清晰的在我眼前浮現
那是我離死亡
最近一次的距離
夜半冗忙的急診室
讓我一瞬間看盡了人生百態
醫生查不出病因仍然陷入昏迷的奶奶
被仇家槍擊身亡的男子
還有他即將臨盆的妻子
生、老、病、死
這個人們無法逃脫的命運枷鎖
那一夜
我並沒有佛陀的智慧足以能夠悟道
唯有的
是對奶奶無限的愧疚
幾天後的某一天
深夜的電話響起
小叔打來請我們到醫院
父親前腳才剛從醫院回來
馬上又和我們回去醫院
在ICU外面
依舊找不出奶奶病因的醫生
跟我們說奶奶現在的狀況
只是一直依靠強心劑維持著
情況很不樂觀
醫生要我們考慮帶奶奶回家
讓她可以在家好好的走過她人生旅程的最後這段路
他說如果真的要找出真正的原因
可能在奶奶往生後要做病理解剖
然而這對孝順的父親來說
又情何以堪
父親婉拒了解剖的提議
請醫生為奶奶打了最後一次的強心針
姊姊在救護車上
陪著奶奶回到家中
在我們佈置好的靈堂裡
姊姊強忍淚水的
拿下維持奶奶呼吸的氧氣
讓奶奶安然的走完她生命中的最後一程
那是1992年
耶誕過後的某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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